高远是复旦大学微电子学院的一个硕士生,他GPA在班级中排名中后,项目经验也不多,恨铁不成钢的导师曾断言他“再不努力,你会失业”。
因此,在今年秋招刚刚开始的那天,高远就投了七家集成电路设计公司的岗位,据他所说,“并没有抱什么希望”。
但意外的是,他在一周之内接到了其中六家公司的面试邀约。另外一个公司的HR直接给他打来电话,只问了他的专业方向与学过的课程就挂掉了,高远看了下屏幕上的通线秒”。他本以为这是对方对他无甚兴趣的表现。但在挂掉电话后没多久,对方就发来意向offer,给出的价格是——“税前总包41万元”。
高远觉得不可思议,但他在和同专业同学交流后发现,这个价格在就业市场之中十分常见。“平均薪酬在39万左右,创业型公司给的更高。”高远的辅导员告诉他。
大环境却并非如此乐观。2022年6月,史上“最难”就业季落下帷幕。2022年6月15日,国务院新闻办发布数据称,5月份16-24岁年轻人的失业率达18.4%,比上月上升0.2个百分点。与此同时,今年我国大学毕业生达到1076万人。
但弥漫在就业环境中的“寒意”似乎并未传导到半导体行业。40万的年薪对于复旦大学的硕士应届生亦属高薪,但更荒谬的是,许多半导体企业开价40万仍旧招不到几个人。
“我们去年招聘时的offer毁约率达到近70%。我在电子行业干了近十年,没有经历过这么夸张的数据。”一家头部半导体设计厂商人力资源主管张威十分无奈地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在给出如此高薪的情况下,应届生仍然会被同业公司以更高的价格挖走,他们不得不踏入这个企业内卷的漩涡之中。
政策扶持、热钱涌动的环境下,半导体人才成为了一个极大的缺口,这一群体的薪酬待遇也随之水涨船高。但万物皆有周期,未来这些踩在时代风口之上的人是否可以永续今日的辉煌,仍有待时间给出答案。
多位受访者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2019年是半导体人才市场温度快速升高的一个重要时间节点。
“2019年8、9月开始,我们明显观察到半导体行业跳槽变得非常容易了,行业里的人只要想跳,可以很快找到下一家公司。”周芳芳是一个资深半导体猎头,她告诉记者,从2019年夏天开始,半导体人才市场的供需关系陡然发生了逆转,此前如果有三年工作经验的半导体设计人才换工作,通常只能拿到两到三个offer,但在这一时间节点后,10个offer在手已是寻常。
高远在和记者交流中也表达了相同的观点。他表示,2019年毕业的微电子专业同学,税前年薪在25万元左右,远远低于目前的价格。因此,那一届以及之前的微电子学院毕业生有很多选择了去考公务员。“既然价格差不多,大家都觉得不如选个稳定的。”
将目光拉到大洋彼岸,似乎可以找到答案。2019年5月16日,美国政府宣布将华为列入“实体清单”。该清单宣称对华为及其分布在26个国家和地区的68家附属机构实行推定拒绝(presumption of denial)的许可证审查政策——也即对华为的任何出口都应事先假定会被美国政府禁止,除非从美国政府处获得许可证。
美国肆无忌惮地滥用禁令,为全中国的半导体从业者敲响了警钟,但也开启了国内半导体市场的新阶段。
从政府到市场都开始意识到,与芯片相关的“卡脖子”技术的自主研发变得十分迫切,扶持发展我们自己的集成电路企业成为必选项。
2019年5月17日,财政部、税务总局发布《关于集成电路设计和软件产业企业所得税政策的公告》,其中提出,“依法成立且符合条件的集成电路设计企业和软件企业,在2018年12月31日前自获利年度起计算优惠期,第一年至第二年免征企业所得税,第三年至第五年按照25%的法定税率减半征收企业所得税,并享受至期满为止。”
2020年,创立仅仅一年的科创板即迎来了半导体企业的排队上市。据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梳理发现,2020年共有145家企业在科创板上市,其中半导体企业15家,在细分行业占比重仅次于专用设备和计算机应用,排名第三。
从个股的市值来看,截至2020年12月31日,2020年上市的145家企业中,中芯国际、康希诺、奇安信、沪硅产业、华润微为市值TOP5,其中中芯国际、沪硅产业、华润微三家均为半导体产业链公司。
与此同时,当年的募资王也被半导体企业中芯国际所摘得。中芯国际于2019年从美股纽交所退市,沉寂一年后,其于2020年7月16日在科创板上市,成为一家“A+H”股上市公司。其科创板IPO招股说明书显示,公司拟募集200亿元投资于12英寸芯片 SN1项目、先进及成熟工艺研发项目储备资金和补充流动资金。而上市后,中芯国际实际募集资金为532.20亿元,远超其200亿元的预算。
根据标普全球市场情报公布的数据显示,2020年全年,中国半导体企业通过公开募股、定向增发以及出售资产的方式已筹集了近380亿美元(约合人民币2489亿元)资金,比2019年全年募资总额高出一倍多。
另据中国半导体工业协会(CSIA)的数据显示,目前我国已有1600多家半导体本地公司,在全球市场的份额也上升至13%,而在10年前,这个数字仅为5%。
供给与需求的关系调节着市场上人才资源的流动。2019年全球政治经济环境的变化刺激国内本土半导体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出。半导体人才的需求缺口从未如此庞大,那么,在供给侧又是怎样的一番风景?
根据中国科学院微电子研究所研究员周玉梅透露的一组数据,截至2021年底,中国半导体从业人数为57.07万,而预计到2024年,我国集成电路的需求人数将达到78.9万人,这其中仍存在近30万的人才缺口。
据张威提供给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的一份报告显示,2022年,中国千万应届生中半导体专业的应届生比例只有2.6%,而其中进入到半导体设计行业比例的人只有12%。
“更多的人流向了互联网。”张威表示,中国移动互联网迅速发展的近十年,也是平台型公司飞速扩张的十年。而这自然产生出大量的人才需求。
虽然经历了2021年平台反垄断政策后,互联网行业一度大幅缩减招聘规模,但由于其在2021年之前每年招聘规模较为庞大,因此对于应届生来讲,仍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职业选择所在。腾讯公布的数据显示,2021年,腾讯拟招聘应届生7000人,校招名额年增幅超过40%。
与此同时,在薪酬方面,互联网技术岗位给出的总包价格仍然十分具有竞争力,在就业氛围上似乎也比“毕业就进厂”的半导体行业更有优势。“大厂工作环境体面,同事年龄相近,福利也很多,在就业市场上还是很有竞争力的。”高远告诉记者。
另一方面,多位受访者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目前各大高校在半导体专业方面的培养体系仍然存在缺陷,产学研没有形成有效联动,许多科班出身的学生无法匹配企业的实际需求。
而企业已经有所行动。张威告诉记者,他所在的企业已经拿出近300万元的资金邀请专家,走进校园为半导体相关专业的学生授课,将行业最前沿的技术和实操经验与学生进行分享。但在他看来,这一模式似乎难以为继。
“我们是企业,要考虑盈利的问题,尤其半导体的研发投入是一个长周期的事情。而这种进入校园的活动只是类似于公益性质的投入,长此以往,企业承担不起。”
除此之外,学生若想上手操作获得项目经验,必然需要一些关键设备,而这些设备往往价值不菲。
“以光刻机为例,且不论美国会不会批准出口,单论成本来讲,一台光刻机的成本10亿元,一年的维护成本在1000万元左右,无论怎样这不是一个高校所能承担的。”一位双一流高校微电子学院的青年教师向记者透露。
从高校的培养体系来看,产学研联动也存在着一定的堵点。上述人士表示,在目前青年教师的培养体系中,“非升即走”是一个准则,科研压力成为压在高校教师肩上的一大重担。因此在教学方面,青年教师并不会花费过多的心血。
在应届生之外,一些公司也将目光瞄准了有着海外经历或相关工作经验的社招人员。
但张威告诉记者,许多海外半导体人才归国的意愿并不强烈。而这背后有许多因素在左右。“首先,目标公司核心班子的打造是海外人才关注的一个关键要素,比如和哪些人在一起干活,团队氛围是否健康,自己与其他高管能不能融到一起等都是他们要考虑的问题。”
除此之外,居住环境、子女教育以及一些其他文化上的因素也在左右着他们的选择。
国内的半导体人才市场中,薪酬仍然是唯一的“话事人”。周芳芳告诉记者,在目前的条件下,一个在半导体设计行业做了三年的员工,即使其履历平平,下一份工作的收入也不会低于65万元。
不仅如此,即使拥有原来被HR看作“污点”的履历,也不会影响到个人的求职进程。
“我们一般不会推荐有频繁跳槽经历的人给到客户。”周芳芳对记者表示,考虑到与客户的长期合作关系,猎头公司一般会谨慎选择履历里有多家公司经验的员工。但近两年,越来越多的创业型公司和她表示,他们现在并不介意这些。“他们和我说,‘缺人到一定程度,我们还有什么权利挑剔别人呢?’”
小公司之外,大厂也不甘人后。周芳芳告诉记者,2021年,OPPO全资芯片公司哲库科技在成立后高调开启招聘,应聘者若是半导体专业对口,有很大机会拿到offer。不过,据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了解,哲库主要还是从紫光展锐、高通等成熟企业挖人,这可能也是OPPO流片速度很快的重要原因。
而张威告诉记者,有些半导体企业创始人是技术出身,对营造团队氛围,塑造企业文化方面并不重视,而人力资源部门更偏执行的角色,无法在战略上为创始人提供支持,这就导致这些半导体企业只能用高薪来吸引人才,由此陷入一个负面循环。
“当其他方面都无法与大企业竞争的时候,创业公司只好利用高薪来延揽员工。”张威总结道。
“每个组织要想在竞争激烈的商业世界中茁壮成长,都需要具备三个关键要素:有意义的目标、资本以及人才。”中欧国际工商学院欧方院长、市场营销学教授杜道明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采访时表示,大多数公司最终走向失败,主要是因为缺乏人才和优秀的领导者,因为产品和战略是由人创造的,因此人才是竞争中最有价值的因素。
过剩也好,紧缺也罢,劳动力市场的情况在本质上还是产业动态发展中的一个外在信号。
“本质上来看,人才市场的水温还是取决于中国半导体行业的发展情况。”张威告诉记者,行业趋势是持续上涨还是有短暂的持平,对半导体人才市场会产生极大影响。
进入到2022年,半导体行业开始出现明显增长放缓的信号。自从8月以来,Wind半导体产业指数一路下跌,至10月到达低点。而这也传达到了就业市场之中。
“今年英伟达的实习生基本上都没能拿到正式岗位的offer。”高远告诉记者,2021年,他所了解的近十个在英伟达实习的同学最后都拿到了正式岗位的offer,但今年则不然。
英伟达是全球半导体巨头,但在今年美国通胀以及出口市场受限的情况下,其利润也出现了大幅下滑。根据其11月公布的第三季度财报数据,公司营收59.31亿美元,同比下降17%;净利润6.8亿美元,同比下降72%。经调整后净利润为14.56亿美元,同比下降51%。
半导体环境全球同此凉热,这并非孤例。相关数据显示,2022年1-8月,国内有多达3470家芯片制造企业“倒闭”。另据相关媒体报道,根据 Future Horizons的最新数据,半导体行业正走向自2000年互联网泡沫以来最大的衰退,也即将迎来芯片制造历史上最大的衰退之一。
充满未知数的大环境下,张威所在的企业也开始缩减招聘规模,因此2023届应届生的招聘市场水温也有所下降。“相比前两年,我们公司今年的给到应届生的价格平均降低了4-5万。”
高远也在最初的喜悦之后开始冷静下来。在他看来,当前半导体行业的薪酬的确处在一个偏高的水平,未来在资金退潮之后,高薪酬的行情能维持多久,他并没有把握。但“火烧眉毛,且顾眼前”成为了他目前的信条。
“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就业市场,薪酬成为了唯一确定的东西,因此与其考虑行业周期与成长性等无法把握的因素,还不如选择一个目前‘钱景’最好的职业,比较踏实。”高远告诉记者。(文中提到的高远、张威、周芳芳均为化名)Bsport体育Bsport体育Bsport体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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